【旌奚】长恨岁月无恩慈

标题及灵感来自歌曲《胭脂录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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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本泛黄的医书,书名曰《百草新集》。我自祖父书房里拿到那本医书时,岁月已洗濯尽它曾经轰动一时的喧嚣,将它沉淀为人人相传的医家经典。

著者署名“念奚”,传闻中为医家圣书。在我年少不知事问起时,祖父只是垂下眼,默默抚过我的发顶:“阿衡,这书,是一位故人所作。”

我不动声色乖巧点头,心下好奇愈盛。传闻众说纷纭,而书的作者,终无人知晓。及至长成,我在日日苦读医书之余,试图自字里行间窥见久久之前那段缥缈隐秘的故事。

入冬后的一日,寒意侵骨。我随祖父赴长林王府出诊。长林王萧平旌,与祖父早年相识,于我家多有照拂,在我幼时亦算一位常有来往的长辈。

彼时萧平旌于廊下站着,裹了大氅。那人眸光炯炯,望去便觉气韵出尘,不负贤王良将之名。见我们到了跟前,方悠悠施礼:“杜大夫,天寒路远,多有叨扰。”祖父忙上前还礼:“你我之间,说哪里话?王爷旧疾在身,还是好生将养。”我亦随之行礼,萧平旌颔首看我:“阿衡长这么大了。”一行人往屋里行去,祖父微不可闻的叹息化在风里。

暖阁中炭声依稀,祖父静静诊过脉,只说天寒诱发旧疾,并无大碍,往萧平旌平素的方子里加了几味药,自派了人往药铺抓药。两人相对而坐,絮絮一些琐事。我本在侧默默听着,少顷,祖父以眼神示意,我便施礼退下。

我掩上门,本无意听墙角,却还是有只言片语裹挟风中,听得真切而飘忽:“一入冬,她便日日入梦。……总是心结难解。”

檐上有细碎的雪落下。一切复归静寂。

恰是深冬。




林奚是在冬至那日病倒的。

入秋以来,时疫愈演愈烈,彼时恰好北境调度,正是用人之际,萧平旌军务繁忙,不便归来,只好修书一封又一封请杜仲等人看顾好林奚,劝她别太拼命。林奚最是执拗的性子,旁人哪里劝得住。只仗着自己早年染过疫病,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,此番便不太妨事,也不防备。端的是医者仁心,连日衣不解带照顾病患,却不想,终究造化弄人。

林奚终究没能扛过那场疫病。

问询赶回来的萧平旌,一路几乎是日夜兼程。一双眼通红,脚步踉跄跌进屋里,一眼便望见榻上了无生气的她。

她望进他眼底,勉强笑了一笑:“无碍。”心下只埋怨众人不曾替她瞒住,忧心他着急。

望见她如斯虚弱模样,他一腔怨怼终究消散,只是心痛不已,泪扑簌簌掉下来,如年少那次一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。

林奚本就纤瘦,此番一病更是日渐憔悴枯槁。她自嘲笑笑,原本还在他跟前卖弄,自诩身子骨强健来着,如今终是报应不爽了。她是医者,却免不了缠绵病榻。这非她所愿。

而因她是医者,也更加清醒而自知,自己此番境况,必是熬不过去了。她也不言语——他不愿听那些“不吉”的话,任他在外头四处拼了性命为她求医问药。她只是在他夜里疲劳归来时,拉着他的手默默摇头。

他也知道,他比谁都清楚,只是不愿相信,亦不愿将她丢下。

他看见她目光越过自己,望向案上的笔墨。她说,平旌,我若此刻走了,只有二事遗憾。其一,新书未成,恐难瞑目,故此求你帮我。

他哪里不答应?此刻若是能换她展颜片刻,便是海底捞月的难事,他也可受得。只是她这副身子骨,又何来精力体力去下那些繁忙沉重工夫……

他知道,她要把枯槁燃烧成灰烬,他起初决意不许。哪怕她眼里噙了泪,使不上劲儿的手虚虚扯着自己的袖口。

可是终究他妥协了,他最看不得她受苦,却也最能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
他和她毕生所求何其一致,不过是天下清平,万人喜乐而已。不过他策马挥戈,她采药著书,本是如何恰如其分。

那本书其实已然雏形初具,不过她有疾患要照看,忙不过来才搁浅了些日子,不想一拖就是病中。由她口述,萧平旌代笔,力图补充完整。

她说得久了便体力不支,闭了眼歇一歇,他端了水送她饮下,只是心疼不已,断不愿她再度开口,受这些疲累。然而她终究睁开眼睛瞧他,他便松了口。他最奈何不得她的目光的。

医书关乎人命,校对自然少不得,恐比初稿写成还要多费些功夫。他陪着她一点点补齐遗漏,亲自上山采药草,惦着她等自己来归,速速来去常磕了一身的伤。他也不似年少时嚷疼告饶只为多得她关怀,一径匆忙赶回家,就看见她眼巴巴等着他,绽出一抹柔柔的笑意。

书未成,人未归,她怎舍得走?

他辞了一切事务,守在她身边。彼此心照不宣,只关心尝百草救苍生的事儿,只字不提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永不相见的离别。他看着她一日日苍白下去。

芳华枯萎,他陪她一起。

冬日愈寒,疫病的方子却仍未起效。他们亦深深为之焦灼。

又是一夜,暮色四合,屋里只余一盏灯燃着。她半倚在他身上,听他念着医书,突然眸中一亮:“平旌,我知道了……时疫的方子,只需如此……”

她言语满是兴奋,同他讲起此中药理,并命他第二日速速报到济风堂杜仲处。他一叠声应了,只见她脸上潮红未退,倦倦睡在他怀里。

是夜半梦半醒之间,他似乎听到耳畔呢喃。

第二日,时疫的方子奏效,万千病患得救,她却在他怀里静静睡去,再未醒来。

那之后的很久,他只觉得心上缺失了大块,整个人如在梦中。自此她夜夜入他梦,他恍然惊觉她最后的呢喃:“平旌……你可知憾事其二,便是此生无法与你相守。”

她终究没有熬过冬天,亦终究没能亲眼看见他和她亲笔的书成书,造福世人。时疫的方子,耗尽了她仅有的力气。

她走后,几乎全城缟素,那些曾为她救治的病患,皆清酒一壶,为她一哭。

她走后的那个春日,《百草新集》问世,其中药材数百种,为医家行医大有裨益,一时为人称道。著者署名“念奚”,却无人知晓其是何许人。

寒冬终究过去了。




曾有几许隐秘故事,经年之后终究封缄于唇齿,不为人所知。

又是一年春来,祖父命我上山采药。转过重重树木,我却不期瞧见一抹熟悉身影。

萧平旌指间是刚刚采撷的紫花一簇,他眉目含笑,伸手却只触到大片虚无。

我不忍惊扰,悄悄离开。我知道,他正将花簪在心爱的姑娘发间,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,他们将彼此相守,永生永世。

他们熬过了命中羁绊错身而过,熬过了彼此的毒侵入骨与疫病缠身,熬过了错在命数怨在对方的隔阂,熬过了一场场为大局舍己身的生死。却终究没有熬过,无可奈何的阴阳两隔。

一卷《百草新集》,是他们彼此将性命交付的情书。

无人懂得,无人问起,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已。

字里行间惹相思,只是,长恨岁月无恩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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